今宵何所戀，夜半月中天。

　　『凱特，別再傷害任何事物了。』

　　『你還沒發現嗎？我們所做的事情只是在擴大悲慘和虛無而已啊。』

　　『凱特……為什麼你願意讓我封印你？』

　　他，在慢慢下沉，下沉到深海裡，他最想逃離也最熟悉的海底。

　　視線逐漸模糊，他最後看見的是沙羅，她雙手在鎖骨前握拳，眉頭緊蹙，眼角掛著淚，嘴微張，似乎想說什麼，但他聽不到了。

　　再也聽不到了。

　　在最後，能夠看到沙羅為他哭，已經夠了，就算被封印了也沒關係的。
　　是吧？沙羅是為自己哭的吧？

　　他一直以來都很討厭他的身世，身為帕達拉薩的子女就必須被封印在海底，那個叫阿克安‧蕾芝娜的女神因為害怕惡魔之子會危害世界和平，就讓他一直生活在這個永遠見不到光的地方。

　　命運是如此的殘忍。

　　他有一個弟弟，和自己全然不同，他卻幸運地被流放到陸地上，然後被好心人收養，然後成為一個普通的孩子，然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。

　　所有所有的然後，卻無法成為他的。

　　好羨慕……好忌妒……。

　　明明是雙生子，卻有完全不同的命運。

　　為什麼海斗可以和光一起快樂的笑？而他只能年復一年的在這海底深宮裡感受孤獨？

　　從小，他就是一個人。跌倒的時候沒有人擔心，孤單的時候沒有人安慰，空虛的時候沒有人回應。

　　他會在宮殿裡翻著前人留下的書籍，偶爾是描述外頭世界的樣貌，偶爾是紀錄戰爭殺戮的過程。是否是有趣呢？不知道，他沒有所謂的分辨方法。

　　他想離開這個充斥著空寂的黑暗宮殿，可是，沒有辦法離開，一到一定的範圍就會無法前進，他只能看著伸手不見五指外頭，想像著海的其他面貌，想像著他永遠無法碰觸的陽光。

　　他無法接觸的，太多。

　　隨著年紀的增長，他開始能夠控制自己的魔力，他試著把平常願意陪伴他的深海動物轉化出人形。她們都很喜歡自己，嘰嘰喳喳的，為了這個空洞的海底增加了很多聲音。

　　但這是他要的嗎？他有時會把自己關在房裡，聽著外面的熱鬧，卻有種無法介入的不真實。

　　每天每天，他都在想，到底讓她們成為水妖是他期待的嗎？她們原本可以無憂無慮的過著自己的生活，只單單因為自己的私心就讓她們有了會煩惱的能力是對的嗎？

　　再準備收回魔力時，他又捨不得了，她們雖然很吵、雖然只是因為他給了她們身體而圍繞在他身邊，如果沒有她們，他又是一個人了。

　　一直到沙羅出現，他才感覺他的生命裡真正有人關心他。

　　那一天，沙羅手上握著解除封印的鑰匙，眼中盡是迷惘，頰上還隱約帶著淚痕。

　　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，他就知道他們是同一種人，同樣孤單、同樣對絕望命運感到痛苦的人。

　　『你是……凱特？』

　　沙羅說，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了，她想留下來。

　　他想，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到開心，真實的開心。

　　沙羅是真正的人，不是他做出來的。她想要留下來，不是因為他是她的製造者，而是因為她想。

　突然，有種苦澀湧上他喉間，凱特慘然笑了，而現在的他只能發出空洞的氣音，就像在朝笑他的自以為是一般。

　那時候的他，真的認為沙羅是真的因為願意陪伴他才會留下，卻忘了她當初說的「沒有地方去了」。

　從頭到尾，都是他一個人的幻想。

　　沙羅是印度洋的美人魚公主，但是她說，她的國家已經被她毀掉了。

　　偶爾，沙羅會讓他躺在她的腿上，輕輕梳著他的頭髮。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沙羅要這麼做，但這樣他會覺得很放鬆、很舒服。沙羅常常像這樣說故事，說外面發生的故事，說她國家流傳的故事，說她自己的故事。

　　她說，在她來到這裡前發生的海嘯就是她引起，因為這個海嘯，很多人喪命了，她的國家也被摧殘的看不出原樣。

　　『這樣的我……還算是公主嗎？』

　　沙羅其實一點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，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，但不是她的錯，都是因為一個人類，明明說好要帶她離開，卻讓她在岸邊等了一整個晚上，明明說好會永遠在一起，卻留下她離開了，明明他們可以過著快樂的日子，卻都只是那個人類的謊言。

　　說故事說到一半，沙羅就哭了，她像是個沒有表情的娃娃，而眼淚不停從她眼角滑落。

　　凱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哭，他只能反覆做著擦眼淚的動作，最後乾脆把她抱在懷裡。

　　沒事的，那時候他這麼說，他會好好陪在沙羅身邊的，沙羅的所有願望他都會實現，只要沙羅可以開心。

　　其實凱特很討厭那個人類，因為他讓沙羅這麼難過，但同時他很慶幸當初那個人類沒有帶走沙羅，這樣他才有機會可以遇見沙羅。不管那個人類是如何得到沙羅的心，不管那個人類是不是還在沙羅心裡，他相信，一個人類可以做到的事，他凱特也可以做到。

　　是吧？沙羅。

　　在有了沙羅之後的生活填滿了他所有的空虛，他能像個孩子般撒嬌，他能好好地發洩他的情感。終於，他也能在這海底世界得到回應。對於他的雙生弟弟，老實說很久沒有想了，因為他有了沙羅，他覺得沙羅就能比過弟弟得到的一切。

　　曾經，他會想，如果能解開封印，他也要到陸地上，看看陽光，體驗所有弟弟擁有的。可是沙羅來到他身邊後就不需要了，沙羅就是他的太陽，就算沒有太陽這麼耀眼，也是能映著溫柔光芒的月亮。

　　沙羅，是他的一切。

　　但沙羅要的更多，她討厭這個世界，她面無表情地說著，她想佔領這個世界，然後催毀它。

　　只要是沙羅的願望，他都會為她實現，不管會毀滅多幾個王國、奪取多少人命……。

　　他想要做的，只是讓沙羅開心。

　　『……我的王子，你能辦得到對吧？』

　　沙羅對他很好，在他認為生命就會永遠暗沉時，她出現了，為他帶來了溫暖的光。宮殿裡的書上寫著，人魚公主的歌聲會讓人痛苦，但是他喜歡聽沙羅唱歌，她的歌聲帶著濃濃的悲傷，可是他覺得沙羅又離他近了一些，而且，沙羅的歌聲不會傷害他。

　　絕望，是在你失望時，給你希望，卻又在你嚐過希望的溫暖時，一把將你推入更深的谷底。

　　凱特突然想到這句話。命運，很惡質地對待他，他除了苦笑還能如何？

　　不能反抗，不能有希望，不然會賠下更多。這是他學到的。

　　在他以為沙羅會永遠陪伴他時，她卻背叛了他，站在敵營。

　　『你還沒發現嗎？我們所做的事情只是在擴大悲慘和虛無而已啊。』

　　沙羅站在他的面前，皺著眉頭這麼對他說，好像他是個做壞事的孩子。

　　什麼啊？他當下只有錯愕。

　　沙羅，明明是妳想要佔領這個世界的不是嗎？明明是妳想要毀掉全部的不是嗎？為什麼妳現在站在敵方、像是心疼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我一樣看著我？

　　可笑至極，沙羅完全變了個人，上一次見面還在抱怨為什麼這麼慢，而那時卻想要他放下一切。

　　沙羅！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不是嗎？！

　　然後，他在看到沙羅身後的人類時他就明白了。

　　訝異、錯愕、失落、接著嘲笑自己。

　　所以，還是因為他啊，那個人類……。

　　他為了沙羅做了這麼多，還是抵不過那個人類……是嗎？

　　沙羅不是壞人，她其實不想要傷害任何人，她只是被悲傷矇住雙眼了。她原本是一國公主，保護子民應該是在她幼年就被灌輸的想法。從不小心滅掉自己國家後自責的她，就能知道。

　　但是……他也不是啊！他只是希望能實現和沙羅的約定……為什麼？

　　……他終究比不上那個人類。

　　一切都不重要了，他眼角滑過一抹濕潤，但他已經無力拭去。

　　要回到海底了，不對，或許這次會永遠的消失，這樣也好，他已經不想要在孤單的一個人了。

　　『凱特……為什麼你願意讓我封印你？』

　　沙羅哭了，這次不是面無表情了，而且是真的帶有情緒。

　　說真的，他好累，想要得到力量上陸地，卻反而損失更多。原本就只是為了沙羅，沙羅現在不要了，他也不需要了。

　　他這麼對沙羅說，這是真的，只有沙羅待他好，不管是因為失戀後對誰都可以好，還是單純放不下這個和自己一樣可憐的人，沙羅還是很溫柔地對待他。

　　他只要知道這個就好。

　　沙羅已經解開了自己的心結，回去之後，她可以回復公主的身分、和朋友們和好、重建國家、和那個人類過著快樂的日子……

　　最後，忘了他，忘了這段「錯誤」的日子。

　　沙羅是在利用他嗎？一直到現在，他也無法怪沙羅，因為愛著她，她做的一切都能合理化。

　　一切都結束了。只要沙羅可以開心就好。

　　因為是沙羅……因為是沙羅……。

　　在終於無力在張眼的最後，他看見一抹橙色。

　　……是錯覺嗎？

　　『………………』